第九章 危机的多重向度
被普遍承认的是,处处呈现为市场经济和代议制民主的当今世界,正经历着深刻而广泛的危机。这场危机的普遍性特征,是它不同于以往其他危机的决定性因素,而与此同时,这一特征使当今支持着东西、南北异质化社会的每一个结构和重要方面都受到质疑。因此,现行的危机不仅引致了对与市场经济兴起相伴而生的政治、经济、社会和生态结构的质疑,还引起了对维系这些结构的现存价值,尤其是后启蒙时代对于进步的阐释及它把进步部分等同于增长的质疑。
正如本书在前面的章节中所力图阐释的,这种多向度的危机恰恰应归因于现今已被普遍化的各种现代性制度。正是市场经济和代议制民主,导致了当今权力在所有层面上的集中,反过来,这种集中又是当代多向度危机的根本原因所在。接下来,我们将详细考察这一危机在各个向度的表现。
1.经济向度
就本书而言,因为商品关系和市场经济的优胜劣汰规律,导致了经济权力的集中,而正是经济权力的高度集中,才造成了当今世界所表现出的持续的经济危机。巨大的收入、财富差距,不仅造成了南北国家之间的差别,而且使经济精英和享有特权的社会集团与世界上其他社会成员相分离。
正如我们在第一章所看到的,由于市场经济的国际化和与此并行的国家主义的扩展即旨在决定经济活动层次的主动的国家控制构成了根本性的矛盾,结果便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经济危机,北方国家迄今仍未从这场危机中恢复回来。在市场经济国际化进程的大背景中开始发展起来的跨国精英,开始致力于削弱国家的经济职能,使其解除对市场的管制从而使市场变得更加自由,但是,这些做法给北方国家的大多数人带来了灾难性后果。国家主义的骤减使时光倒转回到混合经济和凯恩斯主义政策之前,它们曾经被用来创建人道的的资本主义。结果,开始是大规模的公开失业,随后是目前大规模的低薪雇用。这种情况是以下两方面政策相互作用的结果:一是劳动力市场的自由化,二是政治精英试图减少公开失业的坚定努力,这些做法包含着巨大的政治成本,并使市场/增长经济完全丧失了信誉。因此,在1979年到1995年间,美国著名的新经济政策使4300万个工作岗位丧失。尽管这其中的绝大多数工作被替代了,但是,美国劳工统计分析的数据表明:
替换工作本质上是一件痛苦的事。与25年前绝大多数被解雇的人又找到了待遇像从前一样好的工作不同,劳工部的数字显示,现在只有35%的被解雇的全日制工人得到了同样酬劳或较高酬劳的工作 结果是,自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以来,大多数工作都没有保障。[1]
美国的遭遇在几乎所有的其他北方发达国家也都出现了,在选择性的社会市场资本主义莱茵模式失败后,情况尤为严重。可以预测,美国、日本和欧洲国家之间的激烈竞争会创造出解决这一问题的如下情形,消除大规模的公开失业,代之以在灵活的劳动力市场条件下的低薪雇佣。所以,在英国,正如兰开斯特大学的史蒂夫·弗利特伍德(Steve Fleetwood)指出的,英国的灵活性政策所导致的是糟糕的工作,这甚至是一种新的不充分就业 英国从没有很好地解决失业问题,而是将它转换成了另一个难题:低质量雇佣的难题。[2]
然而,笔者认为,北方发达国家市场/增长经济的危机并不是构成此次经济危机中的决定性因素。只要40%的社会能够以某种方式被延续,当它趋向于一个新的平衡点时,这一体制就会达到新的稳定,而这种平衡是建立在北方发达国家利用技术优势和新的南方不发达国家降低生产成本的基础之上的。正如我们在上一章中所看到的,笔者认为,此次经济危机的决定性因素,是市场经济体制不能从本质上将不发达国家的市场经济转变成一种类似北方国家已经建立起来的、能够自我维持的增长经济。
因此,市场/增长经济被普遍化的结果,就是世界上相当大一部分人口被边缘化,这迫使数千万人从他们的出生地移民,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拼命地非法进入北方发达国家。经济权力的集中和与之并行的、在全世界不断扩展的不平等的直接后果,就是北方发达国家从根本上无力在南方国家创建一个能够自我维持的消费型社会,这不仅仅是结果,而且还是市场/增长经济得以延续的前提条件。换句话说,正是这一固有的障碍,使得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增长经济类型不可能被普遍化。
为了证明这何以是不可能的,我们得做些简单的计算。据估计,从现在到2015年[3],世界人口将会超过70亿。为了使地球上的居民达到目前那些居住在富裕国家的居民享受到的人均能源使用量,世界能源产量将必须增加4倍,而如果按照美国的消费标准,将需增加6倍。[4]泰德·特伦纳(Ted Trainer)在展望2070年时,也谈到:
依据估算的可利用石化燃料和矿物蕴藏量,如果我们努力增加生产以达到地球上2070年所有人(大约100亿)年所希望的产量,假设每个人都以目前发达国家的人均能耗为标准,那么,大约到2040年左右,所有的燃料和1/3的矿物将被消耗殆尽,而可再生能源也难以填补这个缺口。这意味着,所有人把人均能耗提高到当今发达国家的水平是不可能的。温室效应难题也引起了类似的争论。如果要阻止大气中碳含量继续增长,那么,世界上100亿人口的能源使用量,将不得不减少到当今发达国家人均平均量的6%。生态足迹分析(footprint analysis)表明,供养一个发达国家的城市居民至少需要4.5公顷的肥沃土地。如果100亿人都以这种方式生存,那么,对肥沃土地的需求将会是地球上现有肥沃土地的大约8倍左右。[5]
2.政治向度
政治权力的集中已经成为经济权力集中的功能性补充。如果说是市场经济的优胜劣汰动力导致了当今经济权力的集中,那么,代议制民主的动力逻辑则导致了与此相应的政治权力的集中。在自由主义现代性时期,政治权力已经主要集中在议员手中,而在国家主义现代性时期,以损害议会权力为代价,政治权力更加地集中在政府和大众党领袖的手中。在新自由主义现代性时期,市场经济的动力和代议制民主的综合影响,使政治转变为管理国家的艺术[6],由智囊团短视的体系分析者来负责政策的制定和实施。[7]因此,政府总理(或者总统)周围的一个小集团,聚集了所有主要的政治权力,而在主要市场经济中,跨国精英则具有特别重要的作用。不仅如此,与国家经济主权的持续减弱相伴随的,是公共领域向纯政府部门的转变。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欧洲中央银行,它控制着欧元并对几亿人口的经济生活作出至关重要的决定,但却不受政治的控制。
在当今新自由主义现代性时期,政治危机的发展破坏了代议制民主的基础,并且从以下诸多方面体现出来,它们常常以或含蓄或明确的形式对基本的政治制度(政党、选举竞争等)提出质疑。这些征兆包括:在选举中时常出现的大规模的弃权,这在美国和英国尤为严重;用频繁的暴乱来发泄不满;政党成员的数量不断减少;对职业政治家的尊重不断创造新低,尤其是最近在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和希腊等国家出现的金融丑闻,让人们一再证实自己的想法,即政治对于大多数政客来说无论是自由主义者还是社会民主主义者,只是一种工作,也即一个赚钱和提高社会地位的途径。
造成当今民众政治冷漠的历史原因,可以追溯到卡斯托雷亚蒂斯所说的各种解放方案中自主性的严重缺乏不管是自由共和国还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社会主义。[8]换句话说,代议制民主未能充分地创造出真正民主的条件,可以被认为是造成当今这种冷漠的最根本原因。但问题是,为什么这种危机在上个十年变得尤其严重。在笔者看来,答案只能从70年代中期、以国际化市场经济的出现为标志的主客观条件变化的累积效应中寻找,主要有以下几点:
* 市场经济日益深入的国际化,不仅大大地限制了国家控制经济事务的能力,而且,作为间接影响,动摇了人们对传统政治功效的信念。
* 欧洲、美国和日本三者之间竞争力的争夺日益加剧,并反过来造成了社会民主主义的失败、新自由主义共识的建立和政党之间意识形态差异的大大消除。
* 科技的变革导致了当今的后工业主义社会,引起了劳工雇佣结构和选民结构的变化,再加上大规模失业和不充分就业,造成了传统工人阶级力量的衰弱以及传统政治的衰败。
*现实社会主义的失败导致了意识形态终结的神话,并进一步加强了新自由主义所推崇的个人主义文化的扩展。
因此,在当今新自由主义共识的大背景下,左派和右派之间原有的意识形态分歧已经消失。竞选变成了领导人个人魅力与支持他们的政党机器之间的选美比赛,他们互相攻击以吸引选民的注意。他们当选后实行不同的政策,但却有同样的主题:以福利国家(正在被逐渐侵蚀)和国家对充分就业的承诺(不可避免地要被放弃)为代价,使市场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事实上,今天的选举是由40%有争议的选举多数所决定的[9],而由新自由主义和自动化所创造出来社会低层(underclass)的绝大大多数,都不参加这种争夺。因此,日益加重的公众政治冷漠所反映的,并不是对因消费主义所产生的社会议题的普遍冷漠,而是因为对传统政党及其解决问题的能力缺少信心,弱势社会群体尤其如此。因而,竞选中居高不下的弃权率往往出现在低收入阶层并不是偶然的,因为他们看不出右派和左派之间、也就是奉行新自由主义和社会自由主义的政党之间有什么重大区别。
在社会民主主义和现实社会主义失败之后,社会主义方案的衰败严重影响到了许多人、特别是年轻人脱离传统政治。因此,社会主义国家主义在中东欧的受挫,并没有成为建立一种新的非权威政治形式的催化剂,从而进一步发展1968年5月运动中形成的观念,而只是在学生、青年学者和其他人中造成了一种屈从后现代顺从主义的一般趋向和对任何普遍性的反体制方案的拒绝。其余的人,包括社会低层的大多数人(他们是新自由主义国际化经济的主要受害者),都陷入了政治冷漠和对现存社会的一种无意识的拒绝这种拒绝通常以犯罪猖獗、毒品泛滥,有时则是以暴力骚乱的形式表现出来。
然而,反全球化运动的兴起明确地表明,当今的年轻人并不漠视政治(就这一词汇的古典含义即自我管理而言),而只是对当今政治所奉行的、即允许社会少数(职业政治家)来决定每个公民的生活质量的做法表示冷漠。换句话说,人们已经逐步意识到,正是代议制民主动力的结果,才使政治权力集中在职业政治家和各种专家手中,这种集中将政治变成了一种治理国家的艺术,从而使许多人远离了这种政治。所以,反全球化运动中激进的反体制潮流,已经被悄悄地